八百余年来,被推崇的中国文人画家们,流派暂且不论,除了书画之能,评判高下往往伴随有几个标准:文章道德、气节高远、粪土权贵、心向隐逸……且宋元明清以来遗民隔代均有,又张扬了不侍跶掳的归隐避世风向,间或还夹杂着满腹心酸的科举失落,及不堪同流的悲愤忧国,更加上所谓资本主义萌芽期的市场追捧,与新兴财富阶层的情趣叠加,文人们内心家园的建设显得复杂而矛盾。
萧云从(1596~1673),安徽芜湖人,字尺木,号默思、无闷道人,晚年自号钟山老人,“姑孰画派”的创始人。萧尺木因避世,俗世声名拘于江东,听来些许有些陌生。萧尺木诞生颇有奇人异象:“父梦郭忠恕*至其门曰:吾当为嗣。”幼而从学,“少时习业之暇,笃志绘事,寒暑不废。”明末社会矛盾激化,政见党争纷争激烈,文人们文会之余书生意气,评议朝政,萧尺木崇祯十一年(1638),加入复社,反对阉党阮大铖等。时科举不顺,四十余岁方得乡试副榜第一准贡(或捐纳而得?),不几年,江山倾覆,南明小朝廷争正位之余依然不忘打杀复社,想来萧尺木对时局更加心灰意冷,遂“伏处不仕,结庐东郭,日键户,肆力于学。”清军入关后,镇压更甚,萧尺木曾避祸出奔,归来家园净毁,终成一介遗民。
但其人影响了一大批画坛后进——渐江、弘仁、梅清、直至新安画派的耸立,还指导过汤天池芜湖铁画的诞生/成型,作为清初中国版画双壁与陳洪綬齐名,他的山水画被日本画坛奉为日本南宗文人画之源。
*郭忠恕(?-977)五代末期至宋代初期的画家,字恕先,又字国宝,洛阳人,擅长山水,界画被视为神品,善写篆、隶书和“八分体”,以楷书最为著名。
萧尺木设色山水册 1668年
纸本设色 尺寸:21 x 15.8 cm
题诗:惟此桃柳中,胡為車與馬。三春人未閑,蹂躪下荊楚。 雲從
钤:萧云从 陈奕憙印* 通理珍秘
诗画俱闲适淡然,桃花灼灼,柳风拂面,惟岁临庚子,欲行荆楚,难矣。
萧尺木设色山水册 1668年
纸本设色 尺寸:21 x 15.8 cm
题诗:我愛梅道人,落筆多奇想。深皴濃染間,正似在林莽。 雲從
钤:萧云从
萧云从山水师法宋元,上追吴镇、关仝、郭熙等,“元四家”之吴镇,尝自号梅花道人,署梅道人。吴镇生前自书碑文:“梅花和尚之塔”,葬于今嘉兴梅花庵侧,可谓爱死梅者也。萧云从不单爱亦爱梅,四十七岁时仕途无望,还乡隐居,自建“梅花堂”,清军南下时避祸而出,五十二岁复还,再建“梅花小筑”,渐江受其影响,出家后也爱梅花,并自称“梅花古衲”,他们还合作过《梅花卷》。本页构图或有吴镇《秋江渔隐图》之似。
又,清同光时一旦角亦自号梅道人,孙辈一鳞,芳华绝代,名满天下。
萧尺木设色山水册 1668年
纸本设色 尺寸:21 x 15.8 cm
题诗:日落寒山靜,輕霜點絳新,溪流報橋去,人似有酒清。 從
钤:萧云从 韵湖所藏
韵湖:李玉棻(清)字真木,一作贞蕤,亦号均湖、韵湖、畇瓠、蕴壶,自称虹月传师。颜所居曰传鉴堂,又曰褪袀馆,清末北通州(今河北通县)人。幼耽书、画。尝就景其濬、曾协均、僧明基三家秘笈,以及平日所见,著《瓯钵罗室书画过目考》,全书共收清代画家近千人,编辑此书前后达三十年之久,辑录资料较富,惟限于目睹墨迹者方收录之,扬州八怪之公认名单即来源此书。
萧尺木设色山水册 1668年
纸本设色 尺寸:21 x 15.8 cm
题诗:春永共尋歡,靈禽振羽翰,梅花香撲地,點綴野人冠。 雲從
钤:萧云从 韵湖鉴
萧尺木设色山水册 1668年
纸本设色 尺寸:21 x 15.8 cm
题诗:秋風蕭瑟思無限,驢背閑吟自寫情。 從
钤:萧云从
萧尺木设色山水册 1668年
纸本设色 尺寸:21 x 15.8 cm
题诗:片片歸帆落,荒村日已斜。趕驢過橋去,共醉野人家。 雲從
钤:萧云从
萧尺木设色山水册 1668年
纸本设色 尺寸:21 x 15.8 cm
题诗:惟山有松水有竹,野老時來煙霧宿。匆匆世事等浮雲,乾坤不外吾茅何,如執杖過溪西覓,得新詩笑凡俗屋。 雲從
钤:萧云从 韵湖审定
萧尺木设色山水册 1668年
纸本设色 尺寸:21 x 15.8 cm
题诗:冬日烘門畫始開,烏皮拂淨絕塵埃。梅花又放庭前樹,香透簷牙自愜懷。 戊甲十月,七十三翁雲從
钤:萧云从 学官大夫 陶庵经眼金石书画记
藏界均按此页断代,应为1668年(清康熙七年),适时大势已定,满清禁海锁国、大兴文字狱。是年萧云从七十有三,吟诗篱下,超逸出尘。
陶庵:陈宝琛(号弢庵、陶庵),清末民初著名的金石学家、收藏家,做过末代皇帝宣统(溥仪)的老师。
萧尺木设色山水册 1668年
题:萧尺木设色山水册,丙子冬,通理藏
丙子年(1936)民国二十五年,汪精卫尚未投敌。
秦中行,字通理。秦敦世次子,清末民国官员,44岁与乃兄秦夏声同入京师译学馆(北京大学前身)毕业,通法、德语,奏奖举人*。度支部主事,历充清理财政处长,长卢运署科员,调补两浙下砂场主事,松江盐运副使(从五品,相当于盐运局副局长)。沪上名公子,富收藏,名票友,喜纳妾,民国时期历任胶(青岛)海关,津(天津)海关,曾常住北京,海关离任后一度窘迫,传于琉璃厂出手旧藏流市。后变卖家产,南下入汪伪沪海关关务监督(汉奸?),解放初病逝于沪,惜为秦观之三十二世孙。
*[奏奖举人]清末规定在大学堂毕业的奖以“翰林”;在高等学堂(类比大学预科或大专)毕业的奖以“举人”;府设的中学堂毕业的奖以“贡生”;在县的高等小学堂毕业的奖以“附生”(秀才)。高等学堂毕业经过学部复试及格后除得到奏奖举人的科名外,还可以派作内外官吏,外官如知县或通判,内官如内阁中书、“七品小京官”,及各部“司务”等。
附:
萧尺木画学
余生平有两老友,姑熟萧尺木、兰陵陆元见也。两君髙旷雅足传,余并著之。萧君讳云从,字尺木,崇祯己卯举江宁乡副第一人。君善诗画,法诸家笔,又妙达音律字学,凡音中阴阳清浊,每发口著声,无不立证舛错。即一弦管搏拊之际,五音纤微必按,虽老于词场者无以夺也。画备诸法,然往往以篆隶寓笔于山石林木,故落墨疎秀润逼人。四十年前不肯多作,非同调解人秘惜未尝示。
向游京师,自成均鼓箧之余,又半兴于诗酒。辇下贵人谓萧子故酒徒也。忽忽年余,无所遇,归里益肆力古文诗画,技愈进。曾再游秦淮,僦居桃叶渡。比时声物繁盛,与旧院仅一水盈盈耳。日坐水轩中读书,书少倦,或拈韵成小诗壁间。有乞画片者,兴到,为泼墨一二。已,命酒,令两青衣度曲,自倚箫和之。少间,为证其误,自按拍谱之声。渡头游航每一过,无不人人指为萧生制词处也。
南院有尹、顾两生,以善歌著,闻萧名,数使苍头持楫过江邀与语。尺木造之,两生预待秘阁中治具,更迭行酒小已,各操喉进技,尺木从中别白其喉齿轻重抑扬转换之妙,一一著之谱,而又手被管弦,逐字迟其声,使自绎焉。曲少止,两生理茗饮佐谈,乘兴乞诗画。尺木则盘礴榻上,为作小景数笔,题句一二,即拂衣归。不痛饮,亦不狭邪也。自是曲中善歌者谓非得萧郎顾曲不敢吐词,其引重如此。
尺木既久困场屋,不得志,终以乡荐授职司李。念李官刑名重任,不娴法律之学,以官为试,其如民命何。遂决意不出,无心仕进。退而筑舍于姑熟大江之湄,门枕寒涛,邑山交拥,篱落下有精舍数间,左右老梅数株,松石映带。尺木日盥嗽毕,焚香著书而已。曩昔教歌作诗之兴,阑删殆尽。然家无负郭,一二相知有力者远不能托,时时借画以治生。每一幅出,则远近人争购去,得一二镮易薪米鲑菜归,即阁笔。寻告匮,汶理绘素如初。生平画多散布人间,其最得意者《太平山水图》,为册三十余幅,仿诸名笔殆尽。原本藏郡李山左公家,今行者,摹本耳。又有《离骚图》数十幅,九歌、天问、渔父、卜筮诸篇奇骇不可名状,悉依经义为之,殆绝技哉!二图册尺木赠余,珍诸笥。闻尚有杜诗全图,为某友绘者,莫可得见矣!此皆尺木中年笔,故神理独至,而用意疏密相间,无一毫败气乘于中也。
尺木昔年广交与,结纳皆当时名流,户外乞诗画者履常满,泻酒煮茶声夜分不已,然好客而身未尝饮,兴且勃勃,不鸣鸡不听归也。晚年交游散尽,性厌人事,常谢客杜门,有购画者,置金为期而去,不谋面。授徒门下至数百人。
乙巳冬,余扁舟过访,尺木年已(七)袠一矣!拥褐坐草堂。时梅花盛放,篱落如雪,出诸稿读之,学益深,识亦彻,真名宿佳境耳。其《杜律细》一编,亦如读诗者调其字句,为易入口,非必欲力挽抝体而颠倒古人成法,毋讶也。尺木别余三十年,喜余至,为卖画沽酒。令老嫂烹伏雌佐,我两人谈颊,更命子一都涤盏劝酬,喁喁至两夜,忘倦。相叹谓,千里命驾,知心有几?余老矣!后会未可知,迟君数日,当呵冻属意数幅,留作老人身后余想可也。余为滞姑熟半月,得朝夕话言,持所赠渡江归。明年,尺木复从邗上邮致一书一画,则绝笔矣!
—— 清 宋起凤*《稗说》卷三第七篇
*宋起凤:字来仪,号紫庭、弇山,一号觉庵,沧州(沧县)人(一说浙江余姚人),(明)顺治八年副贡生,清顺治六年,授山西灵丘县知县,擢广东罗定州知州,有政声。康熙十八年举博学鸿词科不应。晚好游,足迹遍天下。所著有《诗说》一卷,《北京风俗记》二卷,《两都耆旧志》四卷等书。’”《稗说》共四卷,“所记皆明清间社会风俗及名人逸事,如‘萧尺木画学’、‘陆元见梅隐’、'王文安书画'。清《灵丘县志·艺文志》辑录宋起凤诗文凡二十二篇,诗文各半,文略胜于诗。散文名篇《核工记》,曾入选初中语文课本。
资料参考:
《祖先:一个中国家族的千年故事》/秦家骢
《亦官亦儒宋起凤 》/脉望
《被遗忘的煌煌巨制:萧云从《太平山水图》》/库艺术